二人站在柳河边，沉默许久，青衣女子才自嘲的笑笑，说道：“我在人间，或许都属于不被认可的那一类，又何必为他们操心这么多。”

她自从当年死在皇宫中时，便已经不再属于人间，只是因为道圣李缺一的一念之间，才会重回人间，漂荡在京都之中，不知因何而存在。

亦是因为如此，当初与勾芺初见的时候，她才会谈及意义二字。

吃饭是为了活着，这便是人间简朴而无可辩驳的意义。

只是像她这样的，什么才是意义？

又或如槐安修道之人，一生辟谷，不染人间烟火，却总想着要落往人间去。

不知着落不明去向。

勾芺看了她一眼，缓缓说道：“听说当年槐安鬼脸花之乱，常有死人复归人间，但终究过不了多久便要重回冥河，你们这样的人如今能够久留人间，未必不是当初道圣封锁冥河的原因。现而今道圣死去，你有没有想过，会重新回归冥河？”

青衣女子怔怔的看着勾芺，许久，却没有回答勾芺的问题，只是问道：“既然被称为道圣，为何又会死去？”

勾芺平静的说道：“当年函谷观李二，被称为人间唯一圣人，可他依旧老死于东海畔，纵使是剑圣，倘若当年未曾破天而去不知去向，终究也会老死人间，所以如何不会死？有生便要有死，这是当年道圣在南衣城说过的话，凡人岁不过百，修行者寿命更为短暂，既然来到人间，便要准备死去。”

“有没有人曾经活过百岁。”青衣女子缓缓说道。

勾芺沉默许久，说道：“听闻当年鹿鸣阿弥寺烂柯大师，曾经活过两百岁，不过据说亦只是传言，不知真假，倘若真有......”勾芺说着，沉默下来。

青衣女子看着他，等待着接下来的话语。

勾芺看向北方，似乎可见某座高崖，还有某个世人口中的八师兄。

“磨剑崖八师兄，亦即人间妖祖，道圣死去，他便是当今世上站的最高的那个人，没有人知道他活了多久，亦没有人知道他什么时候会死。”

青衣女子看向那一处，只是除了青山，什么都不可见，问道：“为何世人不知。”

“因为磨剑崖太高太绝太冷，没有人能够上去问一问。”

青衣女子却是又想到另一个问题，说道：“既然他活了不知多久，为何世人还以师兄这种辈分来称呼？”

勾芺抬头看了看天，缓缓说道：“因为剑圣太高了，所以他的弟子辈分也比所有人都高，人间想不到什么辈分用以填平那种沟壑，便只能以当年磨剑崖的辈分来称呼。”

青衣女子看着勾芺，说道：“磨剑崖其他师兄呢？”

勾芺沉默少许说道：“我不知道，或许都死了，人总要死的。”

“为何你对八师兄这么了解？”

勾芺看着北方许久，似乎看见了那处东海那座高崖，说道：“因为他是八师兄，是人间第一只妖。”

青衣女子想起了勾芺镇妖司仲司的身份，以为明白了为何，没有再问下去。

话题重新回到最初的地方。

“所以你有没有想过，接下来某一日，你便会死在京都？”勾芺看着她问道。

青衣女子依旧没有回答，只是看着勾芺，问道：“你呢？”

勾芺平静的说道：“像我这样的人，自然随时都准备去死，也随时准备继续活在人间。”

青衣女子低下头，看着手中琵琶，轻声说道：“是啊。”

有些莫名其妙的回答。

只是勾芺却明白她的意思。

风雨止息的第一日，京都自然要热闹不少，人声渐渐代替过往的雨声，沸腾在街巷之间。只是这一处石桥边依旧宁静不少，与地理位置亦有关系，这一处四处都是庭院后背，寥寥几条巷子通往这一处，自然少见行人。

青衣女子抱着琵琶听着那些远远传来的声音，有些不习惯，只是突然想起了另一件事，亦是最开始她所说的那件事。

“今日之后，京都会如何看你？”

勾芺神情平淡的看着柳河，白墙隔院人语窸窣，说道：“我杀光了朝臣，他们自然会惧我，既然惧怕，便不敢看我。”

寒刀勾芺，京都自然心中清楚这是一个怎样的人。

青衣女子看着他说道：“只是这一次与过往不同，你将所有大臣都杀死在宫中，天下都会知道这件事，你能镇得了京都，但你镇不了天下。”

“司主还没死，那天下终归要畏惧三分。”

“但是你很清楚，他活不了多久了。”青衣女子低头拨着琵琶，缓缓说道，“当初陛下走的那晚，我便在他身上看见了冥河的影子，你觉得，他又能帮你撑多久？”

勾芺看着桥边杨柳，没有说话。

司主还能活多久，他也不清楚，他只知道，他一时半会死不了，像他那样的人，若是要死了，没必要强撑着和他说不会死这种话。

但是终究要死的。

道圣都死了。

“我只是不想看到某一日你被天下人杀死在京都。”青衣女子见勾芺长久的不说话，犹豫少许，解释道。

如今黄粱，天下自然没人能杀死勾芺，但是天下人能，譬如兵符在手的女帝，若是某日觉得勾芺对他威胁太大，聚集天下兵马，终究能将他杀死在人间。

南衣城中有着两个极好的例子，五十年前道圣便被黄粱大军越过云梦泽而去，险些死在城中，又或者当年天下四大宗师之一南衣王，便被尚未成势的槐帝聚齐十万大军重伤于城中，最终死在大漠，至今无人知晓尸首所在。

活在人间，便总要对人间有所畏惧，除非你是剑圣青衣，一人独坐崖上，而天下太平。

勾芺沉默许久，才说道：“那且等天下群起而攻之那一日再说吧。”

青衣女子没有再说话，低头拨着琵琶弦。

勾芺是当事人，他自然比谁都清楚，这也便是青衣女子不再说话的原因。

离开柳河边，勾芺一路穿过街巷回到镇妖司中，虽然往日里司主喜欢出门去喝茶，但是勾芺知道今日不会。

因为冥河异动，司主必然不会没有察觉。

回到司中，司主果然便在院中，看着西南方向沉默不语，叔司等人都是一脸凝重的待在院中，司主见到勾芺回来，没有问宫中之事，只是皱眉看着西南幽黄山脉那边。

勾芺走到院中看着司主问道：“你看见了什么？”

司主看了许久，面色有些沉重的说道：“西南山脉被水淹了。”

若是旁人听来，自然觉得这像是一句笑话。

磨剑崖是人间第一高峰，三千六百五十丈，幽黄山脉虽说不如磨剑崖，但除开磨剑崖，人间便也找不到比幽黄山脉更高的山。

只是幽黄山脉的确是可以被水淹没，因为冥河便是从幽黄山脉淌下，若是冥河倒卷，幽黄山脉自然便会被淹没。

叔司皱眉说道：“若是幽黄山脉被水淹没，那么妖族必将重回人间，我们是否要前去南楚那边？”

司主回头看了他一眼，摇摇头说道：“不可。”

“为何？”

勾芺站在一旁，看着叔司只觉得无比愚蠢，说道：“幽黄山脉被水淹没，妖族已经没有后撤之地，你就算把整个人间填进去，他们也只会殊死一战，你要的太平，便是人间不闻人声也不见妖语？”

叔司讷讷的住了嘴。

且不说勾芺说的的确在理，就算不在理，他那柄刀便是道理。

司主点点头说道：“如今的确与当年不同，当年陛下与我们的目的，便是将妖族驱离人间，而如今显然他们已经没了去处，除了幽黄山脉，便只有极南无尽深洋，他们不可能往那边退去，我们要活，他们也要活，这不是怜悯，而是存留人间的本质。”

叔司只觉得有些头疼，看着司主问道：“那我们如何做？”

司主看了一眼勾芺，勾芺沉默少许，说道：“传令各城分司，尽数前往南楚秋水一带，若是妖族只是迁徙而来，且不管，若是为祸人间，那便诛杀。”

叔司看向司主，司主平静的点点头，而后叔司等人回到司内准备起草文书。

待到众人离去，司主才看着勾芺有些意外的说道：“我以为你会提着刀什么都不管，就像当年一样杀过秋水去。”

勾芺看着司主，面色如常，缓缓说道：“那日我便说过，我累了。”

仇恨尚且无法抱着过活一生，更何况勾芺这种强装的仇恨。

是以当他脱下面具，世人只会觉得释然。

就算把仇人骨头碾成粉末拌饭，你也吃不了一辈子。

司主叹了口气，说道：“累了好啊，谁不累？就在昨晚，镇妖笔毁在云北子手中的时候，你不知道，当时我看着那支伴随了我一生的笔，竟是有种解脱的快感。他说的对，活着的确是一件怯懦且平庸的事情，像我们这样的人，世人只知万事都由己，却不知我才是世间最身不由己的人，因为我不敢死。虽说不帮那家伙守这片天下，但是不看到最后一眼，怎么放心？”

司主说着，看着勾芺，似是有些欣慰。

“你能不再囿于当年的那些事情，这很好，浸没在仇恨里，你终究无法看清人间。”

勾芺只是平静的看着司主，没有说话。

司主笑笑，说道：“幽黄山脉那些妖族，究竟如何处理，我便交给你了。决策你来做，若是那个死瘸子找你麻烦，我再找他打上一架。”

司主说完，径自走回了后院。

勾芺站在前院中，久久的看着西南方向，心里却是悲戚的想道：但我才是这片人间最身不由己的那个，不是么？